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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論《內經》

《內經》是一本非常了不起的醫學著作,當中論及的許多醫學觀點是中醫學的菁華所在。

1.1 體質
《內經》非常重視對人體質的觀察。
每個人都有其自身的體質。關於這一點,許多香港人都有留意到。香港人總喜歡說:“此人屬寒底、彼人屬熱底。寒底的人不可隨便服食寒涼之物;熱底的人則不可隨意服食燥熱之品。”其實關於人的體質,不僅只有寒熱之分。如體瘦、舌體較細的人,多屬陰虛體質。故醫者在治療此類病人時應注意“陰虛往往可致火旺”這一點,要小心運用燥熱傷陰之品。又如肥胖的人,或俗稱“兩頭尖”的人 (即肚子特別肥胖,而顯得頭足細小的人),此類人多有痰濕,運用滋陰之品時就要特別注意了。《內經》中有許多內容是描述人的體質的,如《靈樞‧陰陽二十五形人》中就從體質的角度把人分成“金、木、水、火、土”等五種類型。在臨床上我們必須要隨時觀察病人的體質,清代著名醫家葉天士在診病時就相當重視這一點。

1.2 疾病的傳變規律
中醫認為每個疾病都有自身的傳變規律,如《傷寒論》中提及的六經傳變、溫病學裡的衛氣營血及三焦傳變等。我認為,疾病的傳變規律,基本上是按照五行“相乘”的道理,即“木→土→水→火→金→木”此順序。故《金匱要略》言:“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說的正是這一點。我認為五行間的相生相克本來就有一定的規律,因此在運用五行學說來解釋臟腑間的關係時,不能過於盲目。如“脾土是否為命門之火所生”呢?在中醫理論裡,真正屬火的臟腑是“心”,故在考慮命門和脾的關係時,絕不能因此而忽略了心與脾的關係。

在此附帶提出一點。在當時,《內經》已經相當重視精神環境的改變對人的影響。如《素問‧疏五過論》言:“凡未診病者,必問嘗貴後賤,雖不中邪,病從內生,名曰脫營。嘗富後貧,名曰失精,五氣留連,病有所并…始富後貧,雖不傷邪,皮焦筋屈,痿躄為攣。”

1.3 六淫
《內經》相當重視六淫與疾病之間的關係。如《素問‧至真要大論》就說:“夫百病之生也,皆生於風寒暑濕燥火,以之化之變也。”而“病機十九條”中對六淫之證也有描述。可惜,對於《內經》中的許多內容,教科書的解釋常不得要領。如“諸痙項強,皆屬於濕”(《內經素問‧至真要大論》)此句話,一些教科書的解釋是:“因濕邪阻礙經脈陽氣,以致頸項強直。”我認為這種解釋是不正確的。一般來說,引起項強的原因不外有二:一是寒氣;另一則是濕邪化熱所導致的陰傷。而《內經》此句話所說的,正是指後者而言。因此教科書的解釋,是忽略了濕病也有傳變的一面。

1.4 辨證論治
當醫者一開始面對病人時往往會問:“您哪裡不舒服?”也就是說,在面對疾病時,醫者首先必須要辨清疾病的位置 (即“病位”)。另外,醫者在治病前還要辨清疾病的性質 (即“病性”)。上述所說的這兩個要點,正是中醫所說的“病機”。“機”,就是“關鍵、要害”的意思。在面對疾病時,醫者必須要先看清疾病的要害在哪裡,更具體地說,就是辨清中醫所說的“八綱”。中醫的“八綱”,是“陰、陽、表、裡、虛、實、寒、熱。”此八綱固然重要,但還有另外二綱我認為是同樣重要的,就是“氣”和“血”。在治療疾病的過程中,調理氣血是很重要的。《素問‧至真要大論》說:“謹守病機,各司其屬,有者求之,無者求之,盛者責之,虛者責之,必先五勝,疏其血氣,令其調達,而致和平。”此段經文是說,我們在面對疾病時,必須要先把握疾病的病機,找出哪一個臟腑出了問題,再按照疾病的性質作治療,要“用熱遠熱…用寒遠寒”(《素問‧六元正紀大論》),切忌犯了“虛虛實實”之戒。“疏其血氣”這句話,有些中醫書認為就是“行氣活血”的意思,其實是不對的,此話除了“通”的意思以外,尚包含了“補”的意思。因此《素問‧陰陽應象大論》說:“定其血氣,各守其鄉,血實宜決之,氣虛宜掣引之。”中醫治病,是強調“調整”的,即調節失衡之處。故《素問‧至真要大論》說:“謹察陰陽所在而調之,以平為期。”即使是要疏通氣血,也是隨著疾病的變化而不斷調整。《素問‧六元正紀大論》說:“大積大聚,其可犯也,衰其太半而止,過者死。”也是強調這一點。至於具體的治法,就要按病位、病性的不同而有所變化。如“因其輕而揚之,因其重而減之,因其衰而彰之…其高者,因而越之;其下者,引而竭之;中滿者,瀉之於內…。” (《素問‧陰陽應象大論》)

另外,《內經》反覆強調醫者在面對疾病時,必須要辨證論治。以“咳”為例,《素問、咳論》言:“五藏六府皆令人咳,非獨肺也。 ”因此,不要一遇到咳就只知道治肺,或只是想到用“止嗽散”。我曾經看過一位醫生在治療咳嗽時,竟然有七成以上的病人都用“止嗽散”,可見其醫術水平有多高了。如“痿證”,不要因為“治痿獨取陽明”一句話,就把所有痿證都從陽明論治了,要知道《內經》在討論痿證時,可是同時論及了“痿躄、筋痿、肉痿、骨痿及脈痿”(《內經素問‧痿論》)的。因此在治療痿證時,怎麼可以不先辨清病機呢?又以“糖尿病”為例,這個病現今越來越普遍。在四十年前,內地經濟條件差,得此病的人很少,但隨著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以後,人民得此病的比例不斷上升。其實,這種情況跟經濟改善,人民的飲食變得越來越豐盛很有關係。關於這個觀點,《內經》早有提及。《素問‧通評虛實論》言:“甘肥貴人,則高梁之疾也。”對於糖尿病,我常常從“脾胃”論治,因為現代人的飲食過於豐盛,反因此而傷了脾胃,使水穀運化失常而得此病。

作為一位醫者,必須要先學好辨證。我曾經在貴州治療一位患瘧疾的病人,此人除了有寒熱之外,還感覺頭痛如破、身痛如被仗,非常痛苦,我用了“柴胡桂薑湯”,數劑而癒。此病若非辨證準確,恐怕難以治好。

1.5 診法
《內經》記載了相當多的有關診法的內容,特別是望診和脈診兩部份。可惜這些內容如今卻逐漸被醫家們所遺忘了。

1.5.1 望診
現今許多醫者癒來癒忽視望診的重要性。事實上,《內經》對於望診的描述是相當詳細和生動的,以望“顏色”為例,《素問‧脈要精微論》曾說:“夫精明五色者,氣之華也,赤欲如白裹朱,不欲如赭;白欲如鵝羽,不欲如鹽;青欲如蒼璧之澤,不欲如藍;黃欲如羅裹雄黃,不欲如黃土;黑欲如重漆色,不欲如地蒼。”所謂“重漆”,就是古代用以塗棺木的漆,其色黑而光亮;而地蒼之色,則有如煤炭般。

1.5.2 脈診
脈診對中醫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但現今一些醫者,姑且不談他們對古代有關脈學的理論認識有多少,令人失望的是他們竟然連把脈的位置都搞錯了。我曾經見過上海一位很有名望的老大夫,他把脈的位置竟然在掌側前臂橈側中部 (相當於手太陰肺經“孔最”穴附近),在這個位置上把脈可以診斷到什麼疾病嗎?中醫如此能不滅亡嗎?

《內經》對脈診的描述非常詳細,以脈學所說的“胃、神、根”為例,中醫非常重視胃氣,正是“有胃氣則生,無胃氣則死。”那麼有胃氣的脈象是如何呢?《素問‧平人氣象論》中有此描述:“脈弱以滑,是有胃氣。”“以”字即“而”的意思,在此所謂的“滑”,是微有滑象之意,這要在臨床上慢慢地用心體會。神,乃“從容和緩”之意。即《瀕湖脈學》所言:“緩脈阿阿四至通,柳梢嫋嫋颭輕風;欲從脈裡求神氣,只在從容和緩中。”

對於脈象,《內經》的描述更是生動。《素問‧脈要精微論》言:“春日浮,如魚之游在波;夏日在膚,泛泛乎萬物有餘;秋日下膚,蟄蟲將去;冬日在骨,蟄蟲周密,君子居室。” 就這麼幾句話,就把四季裡平人的脈象說得淋漓盡致了。

曾有一位名為蕭熙的醫師,他是江西人,在當地頗有名望,病人很多。有一天,一位女士來求診,蕭醫師在診脈完畢後,問這位女士月事是否已至?這位女病人聽了此話後,面露不悅之色,並說:“你這位醫師,連把脈都不能夠判斷我月經的情況,看來你的醫術也不過如此而已。”說完後即忿然離去。蕭醫師聽了此話以後,頗為內疚。遂辭去了工作,赴廣東尋訪名醫,希望能潛心學習脈學,後來果然學有所成,憑脈診就能洞悉許多人的疾病,並得了“神脈蕭熙”的稱號。

1.6 如何學《內經》
關於學《內經》的方法和步驟,可概括為“誦、解、別、明、彰”等五個字。“誦”,即誦讀,是學習《內經》的第一個步驟。學習《內經》,必須要勤於誦讀書中條文,為的就是要加深自己對此書的印象。由於《內經》中所包含的醫學理論頗為深奧,因此讀者在一開始研讀此書時,不必強求自己一定要明白書中所有的內容。我研究《內經》幾十年了,但對此書的許多內容仍不能參透。我在北京唸研究生時,我的一位老師─任應秋老先生就非常勤於誦讀《內經》的經文。記得有一次國內舉辦了一個活動,邀請了國內多位名老中醫 (如鄧鐵濤老先生等)暢遊山水,當這些老先生們在忘情於美景的時候,任老先生卻始終獨自坐在一角,手捧《內經》不停地誦讀。我在《內經》的研習上,光是誦讀就足足花了十年的功夫,但比起任老來,卻還是差遠了。

“解”,就是“讀通”的意思,在對《內經》的經文有一個深刻的印象以後,就可開始去理解經文的大致意思了。“別”,即“辨別”的意思,就是對《內經》裡的內容作反覆的比較,從而使自己對經文有更進一步的理解。“明”,就是“明白”的意思,是對《內經》的經文有較通徹的理解,並具備了實踐經文中所載理論的條件。“彰”,乃“發揚光大”的意思,中醫是一門重視實踐的科學,因此,在通曉《內經》的內容後,必須要把其學術理論應用到臨床上,如此一來可驗證自己對《內經》內容的理解正確與否,另外也可真正地把《內經》發揚光大。

由上述所說的這些內容,可見《內經》並非就只是教科書所說的“一本中國早期的醫學著作”而已。這本書,事實上已說明了中醫的學術理論在兩千多年前就已經邁向了成熟的階段。

2. 論《難經》

在同一時期中,有另外一本醫學著作,名為《難經》。這本書是根據《內經》的內容而提出了81難,並就81難逐一加以討論。然而,若仔細閱讀的話,可發現其實這81難所記載的內容,絕大部份在《內經》中就已經有了非常詳細的討論。因此,我認為教科書把這本著作評價得太高了。如《難經‧六十一難》曰:“經言,望而知之謂之神,聞而知之謂之聖,問而知之謂之工,切脈而知之謂之巧…”而此一難中所提到的“望五色、聞五音、問五味等”,在《內經》裡都有提到,而且論述得非常詳細。至於在切脈部份裡所提到的“診其寸口”,《內經》的論述就更為詳細,如《素問‧經脈別論》言:“氣歸於權衡,權衡以平,氣口成寸,以決死生。”就說明了診寸口脈的重要性。

我認為《難經》中唯一對中醫的學術思想有較大的發揮或影響的,是三十六難中有關“命門”的說法。其言:“藏各有一耳,腎獨有兩者,何也?然。腎兩者,非皆腎也,其左者為腎,右者為命門。命門者,諸神精之所舍,原氣之所系也。故男子以藏精,女子以系胞,故知腎有一也。”《難經》在此明確提出“左腎右命”的說法,是《內經》裡沒有的。雖然《內經》也有提及“命門”,但書中認為命門是“目”(《靈樞‧根結》),與《難經》的觀點截然不同。《難經》中有關命門的觀點對後世許多醫家的學術思想有很大的影響,如張景岳的左歸飲及右歸飲等方劑的創立,就是受到《難經》的影響。

3. 論《神農本草經》

《神農本草經》 (簡稱《本經》)是我國目前發現最早的藥學著作,此書共記載了365味藥,這個數目正好應太陽一周天 (地球繞太陽運行一周所需要的時間)。全書把藥物分成上、中、下三品。這三個種類的藥物各自具備不同的毒性與功效。以上品為例,這一類藥物多具有“補”的作用,故《本經》言:“上藥一百二十種為君,主養命以應天,無毒,多服久服不傷人,欲輕身益氣不老延年者,本《上經》。”

現今許多醫者認為《本經》的記載有太多錯處,因而棄之不用,是一件很可悲的事。以“人參”為例,《本經》有以下的描述:“人參,味甘小寒。主補五臟,安精神,定魂魄,止驚悸,除邪氣,明目,開心益智。”有人因此而提出質疑,認為人參應該是溫性的,而非《本經》所說的“小寒”。事實上,《本經》裡所說的人參,是指“野參”而言。現今在市面上所流傳的,多是人工種植的,其性自然有所不同了。又以“麻黃”為例,許多人皆以為麻黃只有“發汗解表,止咳平喘”的功效,就是不知道麻黃還有治療“癥積”的功用。《本經》說:“麻黃…破癥堅積聚。”大家不妨想想看為什麼陽和湯要用麻黃 (“陽和湯”出自王洪緒的《外科證治全生集》,由熟地、肉桂、麻黃、鹿角膠、白芥子、炮薑、生甘草等7味藥組成,主治外科一切陰疽。),此藥在這裡並非用以發汗,而是藉其發散之力以通陽,使積聚得以散去。“當歸”此藥物,不僅能補血活血,根據《本經》記載,還可以治療“咳逆上氣”,這就是為什麼蘇子降氣湯與金水六君煎等治咳喘的方裡都用到當歸的原因了。另一個例子是“黃耆”,《本經》記載此藥可以“治癰疽久敗瘡,排膿止痛”。因此臨床上若見久瘡、或傷口久不癒者,都可以重用黃耆,其藥量可至60-90克。我以前曾經治療一位小腿開放性骨折的病人,這個病人骨頭雖已癒合,但傷口卻始終不癒,結果我就用大劑量的黃耆加以治療,病人很快就痊癒了。又有一位病人,其大腿處長了一個瘤,如手掌般大,到了英國診治,當地的西醫認為此瘤很可能為惡性,因而決定以手術切除,手術過程順利,唯如掌大般的傷口經歷數周後卻始終不癒,後來病人找我診治,我仍是用大劑量的黃耆,結果服藥僅僅數天傷口就癒合了。我用黃耆的理據,就是從《本經》來的。臨床上,當我遇到傷口久不癒的病人,常用一個經驗方─參耆歸杞湯,其中用大劑量的黃耆,配伍黨參、當歸、枸杞等藥,並可加老母鷄 (無老母鷄,可用小鷄或排骨等)一起煎服,因為老母雞是血肉有情之品,有助於傷口組織的生長 (正因如此,故腫瘤病人反而不適宜吃老母雞)。若傷口有膿的話,則可加白芷、桔梗及銀花等藥物以排膿。

《神農本草經》原書已經佚失,現今的版本是經宋代學者重新整理後而流傳下來的。儘管如此,這本書對習醫者來說還是很重要的 (是中醫四大經典之一),如今中藥學裡一些重要的理論如四氣五味等,就是從這本經書來的。

何教授在中醫學方面博學多聞,其講學更是精彩絕倫。本文乃何教授於2005年7月6日夜《中國醫學史》的授課內容,惜何教授不幸於次日凌晨因心臟病去世。本人悲痛之餘,特將何教授該節課的內容整理成文,以作紀念。(李凱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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